來到日本之后﹐時常被人們問及有什麼興趣與愛好。除了別無所長的“讀書”
外﹐我往往也以“旅行”來搪塞敷衍﹐這樣一方面可以避免與職業發生混淆﹐同時
也掩蓋了自己生活中平淡乏味的書呆子氣。
讀書與旅行﹐與其說是愛好﹐倒不如說它們構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追求
和體驗。我真羨慕保爾的出身﹐曾為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教師家庭苦惱了很久。
象我這樣的人﹐若只是一味地念書﹐怕很難避免“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的道
路﹐讀書越多﹐越發感到個人的無知和無能﹐所以只好盡量多到外界去體驗。大學
的五年期間我只有一個暑假是回家過的﹐其余的時間除了讀書就主要是旅行了。當
然那時沒法象今天這樣可以乘飛機來日本、去歐洲﹐而是除了火車汽船外﹐主要靠步
行和自行車﹐大學畢業﹐我就是騎著自行車從北京去上海的!
這就并非偶然地應合了“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古人教誨。它一方面開擴了
視野﹐確証除了自己身邊發生的一切外﹐一定還有新的世界值得我去認識﹐而“歷
史悠久、人口眾多、地大物博”的中國又為我提供了取之不竭的體驗源泉﹔另一方
面又陶冶了情操﹐促使我反省自己﹐堅定和明確了許多價值觀念。
八五年我與同班的小劉騎車到了泰山腳下﹐從“孔子登山處”攀上山頂﹐一
邊吟誦“一覽眾山小”的詩句﹐欣賞“登泰山而小天下”的碑刻﹐一邊盡情抒展自
已的感受。突然﹐在一處風景絕點赫然撞到一塊碩大碑石﹐上刻“世上無難事﹐只
要肯登攀”的落名題詞。對于詞句本身﹐我不敢恭維﹐但見那字蹟也無法欣賞﹐真
懷疑是什麼人在破壞文物。據報道說有關機關對于那些“xx到此一游”的名士們正
依據罰款﹐我真希望泰山管理處的人執法無私﹐依據落名去中國政協主席那里討一個
公道。
一九八四年我回到家鄉﹐為了給同學們介紹新建成不久的長江大橋﹐專門跑到橋頭
去拍照﹐可一
看那題字﹐真怕別人取笑我的家鄉人民﹐能夠建此宏偉大橋﹐卻不出文人墨客﹐最
終我只好連那位題字者的大名(全國人大委員長)也一同攝進相機了事。
大家還可以在每一個熱鬧的地方找到這樣的杰作。當然這些東西過不了多
久都會象毛澤東塑像一樣消失的﹐否則﹐我們怎麼看不見慈禧太后、袁大總統、蔣
委員長的大作呢?不過我們卻應該在歷史教科書中記載下來﹕中國是一個全能主義的
社會﹐正如皇帝是“最佳歌手”一樣﹐二等政客也是“二流書法家”、三品大臣也
可以是“名譽博士”!而正是在這種場合﹐我領略了青年時代毛澤東的壯志:“指點
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從孔子、司馬遷到孫中山、毛澤東﹐從修昔底德、玻利瓦爾到惠特曼、高
爾基﹐旅行對于他們人生觀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而旅行對他們的激勵正是源于讀
書時的啟迪。拿破侖年輕時代性格與眾不同﹐獨身讀書﹐崇拜歷史傳記英雄﹐直到
他后來率領意大利方面軍繞過阿爾卑斯山脈時才了結了與漢尼撥一爭高下的願望﹐
而從土倫的成功到滑鐵盧的終結﹐拿破侖從漢尼撥那里得到多大的激奮呀!我今年終
于有機會來到歐洲﹐雖然不能進意大利也跑到與其接壤的法國南部﹐掂起腳尖仰望阿
爾卑斯山的起始山脈“重溫舊夢”。
一九八七年夏天﹐我從重慶順江而下去上海﹐中途經九江停留﹐轉公共汽車
去南昌。江西這塊老根據地﹐除了自然資源據說沒有什麼改變。我徑直奔向起義紀
念館﹐躲開解說員的教育﹐獨自在那些步槍、手榴彈前面發呆了許久﹐把自己也帶
進了那個時代。當我兩年后毫不猶豫地投身到反抗一黨專制的斗爭中的時候﹐我感
到這只是歷史的重現﹐我只是選擇了順從歷史洪流的角色﹐這場運動可以沒有我個
人﹐而我個人的生命卻缺不了歷史的感召﹐因為它才是一種生命的真正價值所在。我
們不必去記住那些名字﹐管它是朱德、林彪﹐還是新的政治“明星”﹐但我們卻必須
記住﹐那里發生過影響歷史進程的事件﹐那里有真正的人生!
今天的旅行已經被另外意義的旅游所取代了﹐旅游業正成為一門興旺的產業
部門。在西方﹐海外旅游是人們的時髦娛樂﹐他們用車船、飛機和攝相機代替了腳、
手和大腦的勞苦﹐到巴特農神廟前丟下汽水、碑酒的瓶罐,而中國人除此之外﹐還
要再次接受當朝者的不斷強加的教育和影響﹐直到把旅游勝地破壞得沒人再來為止。
而我﹐自覺地在旅行中竭力尋求人生的激勵的同時﹐也在竭力尋求象我這樣的、從
歷史中得到激勵而生活的同人。
(此文首次發表於東京【民主中國】月刊1990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