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1980年的清華學生會選舉

●大阪大學 趙京

一九八O年是大陸四十多年來唯一進行過學生會自由選舉的一年﹐圍繞著學 生會選舉在全國都發生了廣泛、深刻的影響。筆者這一年剛跨進清華大學﹐有幸目 睹了這一次選舉中的各類表現和活動。從這一次大陸最充分的選舉中可以認識到不 少蘊藏于中國社會中的底流和暗礁﹐也可以窺視出一些后來中國政局的變遷來。

清華的學生會選舉是在主樓后廳的雷貞孝的講演會上拉開序幕的。雷貞孝 可說是中國人才研究的開創者﹐其名聲“如雷貫耳”﹐凡願成才者無人不曉。那一 天我第一個趕到后廳的正門等候﹐但由于人太擁擠﹐把我新戴上的手表也擠破了殼﹐ 等我們進去時發現座位已經被從前門來的學生會干部們占滿了。雷貞孝的演講是當 時中國社會幾十年來都沒有聽到過的﹐我們幾乎是為他每一段話都喝采叫好一遍。 這是清華校園中最精采的一次講演﹐他走后校方極為惱怒他的影響﹐在校刊《新清華》 上以雷鋒精神對他展開批判﹐并再也沒有允許他這樣的人到校園中來。

這樣一個同學匯集的大好時機當然不會被有心人放過。雷貞孝講完之后﹐ 大家余興未盡都圍著他發問、簽名。這時﹐有一個彪形大漢登上講台抓過麥克風請 同學們安靜﹐給他幾分鐘時間。他說﹐校方已經決定今年的學生會由全校同學選舉 產生﹐他願意站出來“為人民服務”﹐并說他的目標是“建立獨立的學生會”。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帶有人的尊嚴、人的基本權利的宣言﹐我們使勁地鼓掌﹐我的 鋼筆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緊接著﹐又有另一個戴著跟鏡、文質彬彬的同學也上 台宣布了同樣的決心。這兩個人是工程物理系七七級的吳潮光和電機系七七級的趙 國杰。

接下來是由各班出一名代表組成全校的選舉組織。班上的同學推我出去﹐ 其實我心中對于整個過程的程序和活動并不太感興趣﹐但是目睹的一些現象卻給我 留下深刻的記憶。

首先是每個系必須選出一個候選人來﹐我也是工程物理系的﹐我們系好象 受到了格外的注意。吳潮光貼出了大字報﹐其口號是“決不把自已綁在別人的戰車 上!”不過我看沒有人認真地去讀其內容的﹐他的書法倒不錯﹐標准的柳體(我應該 還有他的毛筆信件的)。但是﹐全校人才匯集﹐“群星燦爛”﹐人們很快地把焦點轉 到我們系另一個更有力的候選人身上了。

他就是林炎志﹐其背景與外表一樣﹐給人一種不同尋常的吸引力。通過演 說﹐我們才知道我們身邊果然有一位只有在報紙、小說中才能見到的英雄﹕林楓的 兒子、“文革”期間因反對“四人幫”而坐牢、“四.五”運動時帶領工人參加紀念 活動、剛寫過信要求華國鋒不搞終身制、全國新長征突擊手等等﹐其中的任何一項 都足以使我們向往和羨慕的了。但令我不解的是﹐在系里選舉中﹐七七級的大部分 同學都投了吳潮光的票。但林炎志還是首戰告捷﹐因為低年級的同學絕大多數都投了 他的票。我也不例外﹐而且還是全系的總監票人﹐對于一些不關心政治的同學我就 為其推荐林炎志。在投票的時候﹐一個七七級的重慶老鄉﹐掏出一個五分硬幣拋在 桌面上決定人選。這個“老油條”后來跑到德國去了。

在全校的決勝選舉中﹐林炎志的戰略仍然是爭取低年級同學。他的秘書長 有一次跑到我們寢室來游說﹐提到趙國杰﹐他說﹕“電機系的人都反對他﹐跑到工 物系來支持我們。趙國杰哪配當我們堂堂清華的學生會主席﹐他經常偷吃同學的奶 粉!”。這番話使我們忘了趙國杰畢竟是經歷了電機系的投票才能參加全校選舉的了﹐ 有了“偷吃奶粉”的嫌疑﹐那當然絕不可能與學生會主席有緣了。

學生會主席選舉的各路人馬最終形成兩套班子﹐一邊以林炎志為首﹐另一 邊則以張克為首。張克穿著補丁衣服﹐給人感覺他是農村出身的。就在這白熱化的 時刻﹐傳出流言﹐說林炎志被抓是因為與賀龍的兒子賀鵬飛等人搶劫汽車而犯罪的 原因。我們都不太相信﹐林炎志還告訴我他性格溫和﹐“文革”中被小孩吐唾沫也 不敢還口什麼的。而最關鍵的是﹐在最終的組閣人選中﹐林炎志宣布張克願意作他 的副主席﹐這給同學們造成了極大的困惑。你張克既然有意作別人的副手﹐為什麼又 要出頭呢?張克聲明退出﹐并解釋說﹕“林閣”因為沒有學生會工作的經驗﹐所以請 他這個“有經驗”的人在當選后幫忙。不過﹐大勢已定﹐最后結果張克以一千七百 多票比三千多票而敗北。

在學生會選舉的后期﹐海淀區人民代表的選舉也在進行﹐但它不象學生會 主席的選舉那樣吸引我們﹐當然也沒有北大的胡平那樣熱鬧了。有一個要求女性解 放的北大女同學把大字報貼到清華校園來﹐.仿佛“有傷大雅”似的﹐立即被撕掉了。 北大的楊百挨在演說中說;“我不是共產黨員﹐我爸爸不是共產黨員﹐我祖宗三代都 沒有共產黨員!”好不痛快!贏得了熱烈的掌聲。但我們系有一個七七級的同學在落 選后﹐卻成為校方宣傳的明星﹐因為他在演說中理直氣壯地說:“我雖然還不是共產 黨員﹐但我信仰共產主義!”我們都公認七七級是最特別的﹐十年的人才都放在同一 屆了!

選舉結束時已經是嚴冬了﹐校方后來宣布以后清華再不進行學生會選舉了﹐ 因為選舉衝擊了教學和冬季體育運動﹐而一些幕后的內容則沒有多少人關心了。例 如北京市高校候選人會議﹐校園外社會上的“復雜背景”﹐有的政工教師大罵學生 不懂民主、不配民主﹐校方對林炎志的支持﹐北師大一個七九級女同學(走資派的后 代)給黨中央寫信批判其黨委軟弱無力﹐等等。清華的學生會從此由校方任命﹐直到 三年后才發生了一點風波。而那一次“選舉”﹐筆者不幸成為出頭鳥。

清華的一位黨委副書記﹐在一次全校黨員大會上列舉了幾個校友的優秀事 蹟后宣稱﹕我們清華人要在全國的重要崗位上發揮影響!引起全場雷鳴般的經久不息 的掌聲。與北大文科同學的慷慨激越、夸夸其談的形象相比﹐清華工科同學的保守 嚴謹、扎實肯干﹐是其在中國社會中扮演越來越重要角色的實力所在。胡啟立與姚 依林、宋平多少體現了這種對比﹐一九八七年是清華的副校長膝膝取代管惟炎的科 大校長職務的﹐一九八九年﹐由林炎志在熬過了團中央和北京市委的試驗后﹐首次出 任重要職務代替北大的黨委書記王學珍。與此同時﹐北大七七級學生會主席張偉卻 被撤職了。因為在共產黨的標准中﹐人文、社科不是科學﹐甚至算不上知識﹐但理 工科卻是“知識化”、“專業化”的一個重要標志。所以﹐外國的政治家是經濟學、 法律學、社會學出身的﹐而中國新一代的政治家則是理工科出身的﹐清華就成了中 國的社會和政治勢力的重要供給源泉。

但從“體制外”改革的民主化運動來看﹐則是北大同學占明顯優勢﹐胡平是一個象 征﹐他們失敗了還可以再干﹐大不了去搞專業。而清華的同學﹐如趙國杰、吳潮光 那樣﹐政治上一旦失勢﹐專業也拿不起來﹐既不為社會承認﹐也不為同學們接受﹐ 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不過﹐如果我們要說﹐人生有一次痛快也就足夠了的話﹐ 那麼﹐大批考入清華的品學兼優的同學被校方賞識﹐當上“學生干部”﹐五年下來 既沒有普通同學那樣的知識素養﹐又不可能有林炎志那樣的前程﹐對于國家和個人﹐ 是多麼大的一筆損失啊!我認識不少這樣的同學﹐畢業后都后悔莫及!

只要中國的教育制度仍然是為“社會主義”、為國家政權、為共產黨服務的話﹐學 生個人就逃不掉所謂默默無聞的“雷鋒”的命運﹐科學知識就不會發生其應有的社 會效應。

(此文首次發表於東京【民主中國】月刊1990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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