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诺运动的教训

据莫洛托夫回忆(注1):“有一次在内战中,当邓尼金逼近莫斯科时,(无政府主义领导人)马克诺攻击邓尼金的侧翼,意外地解救了苏维埃共和国。邓尼金不得不撤回他的军队对付马克诺的进攻。你看,连马克诺也是有用处的。那时的情况是如此危险,列宁召集我们大家说:‘完了。苏维埃政权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党又得转入地下。’我们接到文件和秘密联络地址……”。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想到:邓尼金如果能攻占莫斯科,高尔察克、Wrangel等领导的白卫军会服从邓尼金的指挥,统一起来打败布尔什维克刚组建的红军,改写二十世纪俄国和世界历史。从莫洛托夫的回忆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布尔什维克为了权力这个唯一目的,多么地不择手段,连俄罗斯革命的另一大潮流(无政府主义)也斩尽杀绝。
今年夏天,我首次造访在奥克兰的著名无政府主义据点AK Press。奥克兰是美国黑人激进运动的大本营,在六十年代民权运动高涨时期,这里的黑豹党与联邦警察展开巷战,被镇压取缔,但由此也迫使美国政府转而支持马丁•路德•金的和平抗议运动。在“九•一一”以后小布什当局的“你不站在我这一边就是我的敌人”的国家恐怖主义气氛下,只有奥克兰选区的黑人女议员芭芭拉•李一人投票反对小布什的阿富汗战争政策。在这样的环境中坐落的红砖建筑AK出版社陈旧阴森,让人望而止步。我叫了几次门铃,才被放入紧闭的铁门。这里更象一个杂乱的大仓库,好在我对那些书刊都比较熟悉。当我一眼看见散落在地上的彼得•阿西诺夫著《马克诺运动史》(注2),马上掏钱购买时,那位跟着我的青年女子放下戒心(或好奇感),知道我也是属于这个运动的同志,任我独自漫寻。我知道,AK出版社本身就是按照无政府主义的原则组织运营的,没有上司老板,八、九个员工都是白人,包括伯克利大学的学生。
阿西诺夫1887年出身于乌克兰南部的一个工人家庭,很小开始做工并成为社会主义者。几次遭到监禁和流放。这个经历与马克诺相似,使他成为马克诺的同志和战友,在1919-1921年期间到乌克兰帮助马克诺从事文化和教育活动,成为马克诺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由他为马克诺运动记录历史,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在马克诺运动基本上被镇压下去的1921年,阿西诺夫回到莫斯科,躲过尚没有完全确立起来的布尔什维克警察系统,写下了这部宝贵的记录。1922年他逃到德国,在柏林组织那里的流亡俄罗斯无政府主义活动,并于1923年出版了本书。需要指出的是,阿西诺夫在发表了拥护苏联的文章后与马克诺等分道扬镳于1932年返回莫斯科,从事编校工作。马克诺1934年死于巴黎,阿西诺夫在1937年的大清洗中被以无政府主义罪名枪决。
作为历史记录,阿西诺夫多次承认此书简单粗糙,并希望以后有条件时重写。他保存的原始文件已经遗失,所幸此英文译本中加入了十一份收录在意大利无政府主义文库Ugo Fedeli(现存于阿姆斯特丹的社会运动国际研究所)中马克诺运动1920年1月到6月的文告,从中可以明确知道马克诺运动的无政府主义性质。与任何主观记述一样,阿西诺夫在此书中对马克诺本人及马克诺运动的军事胜利(或失败)描述不一定全面,但这无损于此书的无可替代的价值,从中可以了解马克诺运动的主体(乌克兰南部最贫穷、革命的工人农民)以及他们为什么拿起武器反抗企图支配乌克兰的所有资本和专制权力:奥-德帝国、沙皇及其残余(白卫军)、乌克兰民族资本•地主阶级,以及布尔什维克的一党专制。虽然马克诺运动没有条件在他们控制的城乡实施无政府主义的社会政策,但他们废除监狱,废除资本剥削,公告新闻、言论、政党自由(禁止一党专制),把包括教育、税收等一切权力都归还给民众。应该说,马克诺运动比在同样在危机中但更短暂诞生的巴黎公社更具有新社会的雏形。
阿西诺夫通过此书告诫后人的要点是:俄罗斯革命从二十世纪以来,沿着两条路线展开:无政府主义与国家社会主义。前者宣扬社会革命,后者强调政治活动并最终归结到国家政权这个唯一的目标。阿西诺夫告诉我们:那些聚集在国家社会主义旗号下的各个派别,不管是社会民主党(后分为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两派)还是社会革命党,都是梦想取代过时的沙皇体制下优越地位的知识阶层,他们之间的争吵没有价值。实际上,他们也容易被制服、吸引到列宁的一党专政的新权贵体系中。作为政治变迁的“十月革命”,只不过是变换了一个政权,没有什么社会的进步。而无政府主义才是革命的精髓,在革命倒退的关头,坚持反抗政治专制和经济剥削的革命理念,不惜以微弱的军事斗争手段坚持“把工厂交给工人!把土地还给农民!”的旗帜。
本书印证了莫洛托夫这个最典型的布尔什维克(一党专制的列宁—斯大林主义者)如何为了夺取政权利用无政府主义者的表白。作为“外来势力”的布尔什维克在乌克兰本来没有什么影响,当他们1920年10月逃出乌克兰时,被迫与唯一的同盟马克诺运动签订协议,包括释放所有无政府主义者、实行新闻、政党自由。但他们在《真理报》上只登载将马克诺运动编入红军的条款,一旦马克诺运动帮助布尔什维克击败邓尼金和Wrangel后,布尔什维克马上命令这支以乌克兰南部农民为主的民兵组织开赴到波兰边界去镇压别的反叛农民。这当然不可能。作为军事斗争的马克诺运动就这样被早已调来的亚洲高加索红军部队(还有中国士兵)镇压下去了。在这3年的英勇斗争中,马克诺运动高举被压迫民众的无政府主义旗帜,在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援助的困难条件下从未妥协。1921年8月28日,身负6处枪伤的马克诺在昏迷中被他的战友们用马车护送出俄罗斯边境,结束了这场以他名字命名的运动。阿西诺夫估计总共有20-30万马克诺运动的子弟献出了生命。
本书的序者、在英文世界中较有名气的俄罗斯无政府主义历史学家Voline(注3)也提到他本人的经历(本书第29页):当他在监狱中谴责布尔什维克出卖了马克诺时,审讯他的秘密警察头目哈哈大笑:“你说这是背信弃义?这正好证明我们是高明的政治家!当我们需要马克诺时,我们知道如何利用他;当我们不需要他时,我们就消灭他。”不过,我们也知道,绝大多数秘密警察头目,以及绝大多数布尔什维克头目(包括“十月革命”的实际指挥者和“红军创始人”托洛茨基),都没有逃脱一党专制的魔掌。据载,布尔什维克的五大创始人之一的季洛维也夫在被枪决前,绝望地哀求秘密警察:“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允许我给斯大林同志拨一个电话吧!”而斯大林最欣赏他的卫队长表演季洛维也夫的这个临终绝唱。那么,我们怎能不理解成千上万的对俄罗斯革命抱有热情的正义人士最终抛弃了被一党专制玷污了的“社会主义”呢?
马克诺运动的历史意义就在于此:只有同时反抗任何形式的资本支配和政治强权的无政府主义才是俄罗斯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真正精神。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在总结巴黎公社的教训时说,公社的原则是永存的,公社死了,公社万岁!我们说:马克诺运动死了,马克诺运动永垂!

(赵京 二00七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期间,美国)

注1:Molotov Remembers – Inside Kremlin Politics: Conversations with Felix Chuev, Chicago: Ivan R. Dee, 1993第99-100页。
注2:Peter Arshinov, History of the Makhnovist Movement 1918-1921, London: Freedom Press, 2005.
注3:Voline (Vsevolod Eikhenbaum) 本人也是马克诺和阿西诺夫的战友。他在1947年出版的《人所未知的革命》于1974年被译为英文,是关于俄罗斯革命无政府主义的经典。